母亲的天空
文/袁海胜
秋天大枣下来后,妻子一趟趟往回买,母亲就坐在大厅木制长椅上,用针线把枣一枚一枚穿起来。这是妻子为母亲策划的健身项目。室内阳光闪烁,有时候窗玻璃把阳光折射到屋顶。母亲坐在土黄色厚垫子上,此垫也是妻精心为她定制的,累了就靠椅背歇一会儿。本地大枣红润喜人,颗颗饱满,映着母亲的白发,好看。对于母亲来说,把枣穿起来很费劲,近八十岁的人,手指僵硬,眼神也跟不上,但精神尚佳。
回到家,看到母亲认真穿枣,拽起来看,像拎起一串红玛瑙,室内弥扬着温润的、甜而微酸的枣香,像打开了一瓶陈年红酒。母亲笑着看我,骄傲自豪皆有之,笑容清澈如水、眼神饱含着惊喜,童稚可亲,三十年的脑血栓史好像没碍她什么事儿,心性仍活泼。母亲不认为自己是在干活儿,搞一项娱乐嘛。母亲的喜悦是在儿女看到她所穿的红枣一瞬,我们拽着枣串夸张地说:“哎呀,穿这么多呀!”
母亲喜滋滋地笑着,眼神闪烁天真。儿女的喜悦,母亲最易满足。为了“鼓励”母亲,妻把母亲穿好的红枣一串串挂在阳台上,像一串串勋章。数天后,阳台就披挂满身枣串儿,红彤彤一片,热闹,也好看。然后向东窗和西窗作战略转移。一段日子里,我家的阳台和窗口几乎被红灿灿的枣串儿挤满,像秋天停在这里不走了。阳光费劲的从枣串缝隙钻进来,散落在地板上,像碎花布;母亲安然端坐,手里捏着针线,认真穿枣。
朋友来,找不到家,我说“窗口上挂满红枣的就是。”
成串的大枣积攒着岁月的阳光,其中也饱含浓浓的爱意,被母亲精心收集。枣串酝酿香甜记忆,包括对难忘时光的感动;包括母亲一枚一枚穿枣的动作。悬于窗口,展示旺盛生命的一股力量。对我们来说,这是一种亲情,一种语言,一种呼唤,不管走多远,知道早点回家,看到窗口的红枣,知道母亲在等我。
母亲患病三十年,但阻碍不了她爱干净的天性。我们忙,有时来不及收拾,脏乱差在所难免。母亲“看不惯”,扶着墙蹀躞往来,用小抹布剿清角落尘埃。家里的家具本来不多,大哥友情赞助,送了一套木制桌椅,结实耐用,合了我的脾气和节俭观念。偏这种暗红色家什喜着灰尘,像是穿上绒衣,特显眼,可以在上面写字。还有床头、书橱。对了,我有一架书,大约千百本,本来摆在书房挺充门面的,有那么点书卷气,谁知这东西也爱招惹尘埃,不时就落了一层,让人不快。这些都在母亲“打击”范围之内,一点点围剿,使其恢复整洁,让人心情舒畅。
母亲晚年喜欢色彩新鲜的衣服,尤其是纯红纯绿,穿上特喜庆,蹒跚行于屋里屋外,让吾等观瞻。这都是她爱干净及豁达心态的解读。母亲最后的日子里,更像是活在童话世界里,追求洁净、追求色彩、追求和儿女相聚、追求好玩的事,这些都能引发她极大的快乐。
母亲行动不便,但仍坚持自己洗脸。早饭后,妻子用轮椅把她推到阳台前,她就用自己带有卡通图案的绿色小盆认真洗脸,脖子上孩子似的围着毛巾,动作缓慢,一丝不苟,天天如此。
母亲去世后,我的内心时时涌现悲痛,而脑海里却顽固地挤满了母亲童稚般灿烂的笑脸,想不想都不行。冥冥中的母亲分明笑着,像她刚刚起身,看着夜饮归来的我时,像她“做错”了一件事儿如把水泼在地板上,仰着脸看着她儿媳妇时,像她没人陪同下擅自踱到卫生间等等,她都用这种纯净的笑表达歉意。
一生中,母亲对儿女没有过多的言辞教诲,普通人家,粗茶淡饭、柴米油盐,过平凡日子。母亲操持过程中把节俭朴实精髓融入生活点滴,我们只需耳濡目染即可,母亲的幸福在于她的儿女都很聪明。小时候,母亲把哥和姐穿过的衣服略加修改给我,穿着感觉不错,行于大街小巷自然得体。直到现在我仍然习惯穿旧衣服,穿新衣服反而不得劲儿,出门必踌躇再三。以前是生活艰辛,没办法的事,后来我已把这种朴素意念深植于心了。
父母因工作调动四处迁徙,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反而让我开了眼界。不管在哪里,母亲与邻居相处融洽,每走一处,都会有一两家关系密切的邻居,多年继续着亲戚般交往。母亲也说不出什么道理,与人为善而已。母亲用平常心态处世,惠及儿女也是意外之得。在母亲那里,善与爱就像味精、食盐等调料,对吾辈点滴滋补就已味入骨髓。所以我们从小就具备了良好的处世态度,通达明了,不骄横、不强求、不做作、都过得不错。
母亲辞世的那年年初,妻子边干活儿边和母亲说笑,母亲问妻在做什么,妻说,给你做一条薄被,夏天盖。母亲笑着说,不用了,我盖不上了。妻心一惊,针扎了手。母亲神态平静安详,笑容可掬,看不到忧虑和悲伤。说不好母亲是用一种什么态度看待生死,出于本能,她能用淡定的言谈预知生命,也是她数次传奇经历中的一个。
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,但精神仍饱满,更像活在童话世界里,她珍惜每一次与儿女的接触,彼时,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,以此宽慰儿女的心。时间已是母亲囊中极其珍贵的礼物,她最大的愿望是与儿女一起共享,母亲比任何人都懂得享受天伦之乐。但这礼物不归她保管,她只能心痛看到它无情流逝。
母亲走了,以后的日子里,我和妻子,包括哥和姐,梦中定会挤满母亲憨畅灿烂的笑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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