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联歌曲(三)
文/高海涛 编辑/寻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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猫向左转,就会唱起歌,
猫向右转,就会讲故事。
——普希金
除了在风中,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大声唱歌,那就是殷玉田家。
殷玉田家是“下放户”,他爸叫殷国胜,是从省城沈阳到我们那儿插队落户的“五七战士”,当着村里的政治队长。殷玉田和我是同班,他还有个姐姐叫殷红,和我五叔家的二姐海芳是同班,比我们高一年级。
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,那些苏联歌曲之所以当年在我们乡村流传,主要策源地还是沈阳的“下放户”,他们举家迁来,儿女如花,无形中就成了乡村的文化中心。殷玉田家的钢琴就是标志。那是一架黑色的英国钢琴,赫然立在墙角。有生以来,我从没见过那么沉静、那么雅致、那么大气的黑色,甚至连殷红那件好看的绿军装也相形见绌。给我的感觉,就仿佛钢琴是黑色的,钢琴弹出的歌曲和音乐也是黑色的,而包括春天、四月、好吃的卷饼、清香的野菜,以及所有让人感动的想法,都是黑色的。
殷玉田他妈是银灰色的。殷玉田让我们叫她胡阿姨,而不是像我们农村习惯的那样叫大姨或婶子。胡阿姨总爱穿一件蓝色工作服,但穿在她身上却像银灰色的,柔柔暖暖。胡阿姨是学音乐的,早年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。胡阿姨的手指很特殊,像十根葱白似的,在钢琴上摆来摆去。
我后来想,胡阿姨可能更有资格做我们的音乐老师。胡阿姨和马老师不一样,首先不管什么歌曲,她都称之为“音乐作品”,而且她还特别喜欢引用一句毛主席语录:“十月革命一声炮响,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”……
就是在胡阿姨的钢琴上,我第一次听到《三套车》的旋律:“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,冰河上跑着三套车……”胡阿姨一边弹琴,一边鼓励我们大声唱,特别是唱到“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”的时候,她总要提醒:这是高音,放开唱,提住气。
胡阿姨也会弹中国歌曲,像《毕业歌》《沁园春雪》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》什么的,但同样的歌,她却能弹出不同的味道,就像同样的茄子豆角,胡阿姨做的菜有一种格外的清香。
胡阿姨有时留我们吃饭,有时还给我们讲故事,比如沈阳有个中街,还有个太原街,大连有个星海公园,是纪念音乐家洗星海的,等等。殷玉田家好像还有一只猫,颜色记不清了,样子雅致而慵懒。
我觉得胡阿姨也像一只猫,一只很神奇的猫,是普希金诗集里的,它被一条金链子拴在海边的橡树下,不仅知识渊博,而且十分有趣,就那样在树下转来转去,一会唱歌,一会讲故事。
当然,那本普希金诗集我也是在殷玉田家看到的。殷玉田家除了钢琴,还有一个书架,里面摆满了类似的书,为防止落灰,外边还罩着雪白的纱布。有了钢琴,有了书架,虽然同样是农家小院,同样是烧火炕、种菜园,却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大城市气息。
正是这种气息深深地诱惑并震撼了我和海芳姐。
每次去殷玉田家,如果恰好殷红也在,那就一定有海芳姐。
我和殷玉田成了最好的朋友,就像海芳姐和殷红是最好的朋友一样。殷玉田个子不高,胖胖的,左脸上有一颗憨厚的黑痣。他知道我喜欢看书,就经常让我到他家去看,有时还偷着让我拿回自己家看。印象最深的除了普希金的诗,还有契诃夫的《草原》。这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个男孩坐在干草车上,头上是越来越低的云朵,眼睛梦幻般地望着远方。这个男孩在我的梦境里晃荡了很久,就像我和殷玉田两个人模样的变种。
(原题《苏联歌曲》,载《红豆》杂志2013年第9期,收入作者散文集《英格兰流年》)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