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好名声网】却忆此高峰(上)(高海涛)

摘要:中国作协杭州创作之家,一个白墙青瓦的江南小院,就坐落在著名的北高峰下,灵隐寺旁。翠竹掩映,间有芭蕉,很诚恳的样子,似在提示你还有门牌:白乐桥1号。这个小院我已经来过两次了,上次是八年前,是夏天,这次是不久前,也是夏天。

却忆此高峰(上)

文/高海涛  编辑/熙楉

  终于站到了北高峰上。

  中国作协杭州创作之家,一个白墙青瓦的江南小院,就坐落在著名的北高峰下,灵隐寺旁。翠竹掩映,间有芭蕉,很诚恳的样子,似在提示你还有门牌:白乐桥1号。这个小院我已经来过两次了,上次是八年前,是夏天,这次是不久前,也是夏天。

  但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避暑,是休创作假,每次住一两个星期,除了休假,还要写点东西。西湖自然是转过了,西溪地也看过了,灵隐寺更不用说,因为离得近,步行三两分钟,去进香就像是串门。甚至我已先后两次,去了路程较远的绍兴、乌镇、莫干山。可转来转去,却一直没上近在咫尺的北高峰。住在创作之家的小楼里,每天见与不见,都是这座风姿绰约、气象峥嵘的小山,山下的茶园,山上的云岚,都在心在目,可就是没上去过。杭州的朋友说,那山上有座财神庙,很灵验,有求必应的,我没动心。不喜登山者,往往也是不贪财的。直到朋友又说,毛泽东主席当年曾三上北高峰,山上有诗碑为证,才动心了。在即将结束这次创作假的前两天,终于约了一同休假的几位作家,乘索道车上了北高峰。

  山上果然有座很大的财神庙,叫灵顺寺,寺前不远处也果然有座碑,上面刻着毛泽东亲笔题写的五言律诗,前两句是:“三上北高峰,杭州一望空”。真不愧是伟人,可谓诗书双绝,挥洒不拘,落霞与孤鹜齐飞,当你站在山顶,“一望”之间,整个杭州都顿显空阔了。拍了几张照片后,大家说要进灵顺寺看一看,就也跟着进去,转了转又提前出来,凭栏远眺,独自体验那种由上视下、一望空阔的境界:西子如画,澄江如练,海色遥接,天际茫茫。

  忽然就想起了二哥,想起二哥讲过的一个经历,说他当年和一个朋友喝酒,从家里喝到地里,从地里喝到山上,都到山顶了,还想喝,可惜酒已喝光了。说那年代没有手机,如果有,他们还会打电话让人把酒再送上山去。这就是我的二哥,他平生讲孝悌,重侠义,曾经是那样豪情万丈,连喝酒都能喝到山上去,而此刻,我仿佛穿越了时空,在这江南的山上等他,等他和他的朋友上来,然后同饮。

  下雨了,一棵树在雨中走动,一座山在雨中走动,而风像骑着一辆自行车在朝着故乡疾驰。在故乡,二哥可能是最早拥有自行车的人。他参加工作很早,从二十几岁到退休,一直在我们的邻乡(当时叫公社)任职。一开始嫂子和侄子侄女们都没过去,二哥每星期都要回家;后来把家搬过去了,因为父母在这边,二哥也要时常回来看看。二哥的自行车是白山牌的,半新不旧,记忆中总是沾满泥点,进村后就推着走,一路和乡亲们打着招呼。二哥一回来,家里就热闹了,他忙里忙外,不是帮父亲干活,就是陪母亲唠嗑,而且总不忘掏出零钱,让我去供销社打酒。我特别喜欢这个差事,因为二哥给的零钱总是要比打酒钱宽裕,有时多个一角两角,或剩个五分八分,二哥明确表示,都归我了。要知道,在当时,对于像我这样的乡村少年,那可是很大的款项了,可以买田字格本和原木铅笔,也可以买瓶汽水和侄子们一起分享。

  实际上,因为家里姊妹多,我和大哥、二哥的年龄差距较大,和侄子、侄女们的年龄倒是相近的。我最早的一张照片是二哥照的,我三四岁,站在嫂子身边,嫂子坐在矮凳上,怀里抱的就是我大侄子。那是一个大家庭,老少近二十口人,虽家境一般,家风却朴厚严谨,令人称羡。比如对我,哥哥嫂子们既呵护容忍我的任性,又让我在侄辈面前不失尊严。有一年过端午节,大人孩子都准备吃饭了,我却坚持不肯上桌,因为村子里许多孩子都玩弹弓,而我没有。二哥问明了原因,什么也没说,立刻找来了钢丝和钳子,不一会就给我做了一个很像样的弹弓,让站在院子里的我破涕为笑。也许做个弹弓并不难,但二哥并没有为我的侄子们做,这样,我就能在饭后威风凛凛,率领几个侄子出去打鸟了。

  每当二哥骑自行车从家走的时候,我的心里就有点空落落的。二哥工作的乡镇有一座塔,现在就叫北塔乡,从我们村到北塔乡都是山路,近五十华里。二哥把家搬过去之后,我放假要过去看他们,就走着去,打个电话,让我侄子在半路上接我。回来的时候,二哥会安排大车让我捎脚,没有大车,就自己骑车送我。二哥的车技很好,记得有一次他是带三个人,前面是两个侄子,让我坐在后座上。那时候的二哥朝气蓬勃,好像一点不知疲倦,他一边骑车还一边打着口哨。那是秋天,穿过大片针阔混交林的山路很美,车轮飞转,落叶沙沙,此情此景,至今深藏记忆。

  二哥叫高海峰。这名字真是巧合,所以我在江南的北高峰上想起他并不是没有理由的,在故乡,在北方,二哥也是一座高峰,至少在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记忆中,他是。无论任何时候,二哥都让我有一种信赖感,依靠感。那些年,我不知多少次去二哥家,参军入伍之前去过,当兵复员之后去过,上大学之后去过,直到结婚生子,九十年代初,我还提妇将雏,全家到二哥家过春节。

  我站在石亭下避雨,抬起表看了下时间。想起我上大学之前,二哥把他自己的手表摘下来送我,而那是我平生戴过的第一块手表,这记忆差点让我泪奔。作为兄长,他还有什么没有为弟弟做到呢?还有他对父母的孝敬,对姐妹的关照,历历往事,可圈可点,记忆中是无法磨灭的。特别是对父母,他所做到的事,都堪称典范,至少我都没有做到。父母有德,均活到九十岁上下高龄,而其中最后的十年多,基本上都是在二哥身边度过的。父母的坟茔,就埋在二哥家前面的山坡上,此刻我站在江南的北高峰上,仿佛也能远远地望见北方的辽西丘陵,那座山坡水木清华,与父母的坟茔比邻而居。

  北高峰上的树,在雨中飒飒的,有的下曲上直,枝叶奇异,我猜测那是一种樛树,因为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句古诗:“最高峰在樛树底”。故乡是没有樛树的,在那遥远的丘陵间,簇立的都是普通的白杨树,悠悠碧空之下,间或有高高的黑云杉。

  二哥是热爱故乡,热爱北方的。这不是一般的爱,而是很深很深的那种。二哥在北塔乡工作了四十多年,他曾经的领导和同事有的早已升任地市级的书记、市长或省厅级的官员,但是二哥不动,他像树一样不动,像山一样不动。不是没有过提拔和调动的机会,但都被二哥放弃了。对此他曾说过许多理由,而我觉得最重要的,是他不想离开乡村,不想离开那片山路弯弯的土地。他是土地的儿子,乡土的诗人,是故乡的炊烟、老井、集市、酒风和乡音乡情的守望者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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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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