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菜园,母亲的花园(下)
文/高海涛 编辑/寻冬
(三)
父亲的菜园不仅是母亲的果园,还是母亲的花园。
母亲是喜欢花的。有一次我和同学去爬山,带回一朵不知名的野花送给母亲,花瓣黑红,母亲接过去一眼就认出了,说那叫“石柱子花”,说着还念了一首歌谣给我听:“石柱子花,不害羞,哩哩啦啦开到老秋。”一种小花竟有个男孩的名字,匪夷所思,再看那花瓣,也果然红得有些愣头愣脑,而既然人家都被叫成了石柱子,又怎么会懂得害羞呢。后来,老师告诉我们那叫石竹花,但我觉得不如母亲说的那个名好。石柱子花是个小伙,坚强、皮实、带劲,而石竹花,听起来却像个老实巴交的辽西小媳妇。
母亲更喜欢菜园里的花,在她看来,菜本身就是花,葱是花,蒜是花,萝卜缨子也是花。而且许多菜自己也会开花,茄子花是淡紫色的,豌豆花是浅绿色的,窝瓜花是黄灿灿的,蝈蝈和蛐蛐最爱吃,可能养嗓子。不过,最让母亲动心的,是在不经意间,墙头地角,冒出几株蒲公英,拽出几朵牵牛花,或者再摆出几棵大叶子的风铃草。这时候,不仅母亲,连满园子的瓜菜也都跟着欣喜,仿佛这是家里来了陌生而俊俏的客人,可以让它们整个夏天或秋天都不寂寞了。
其实,这些野花野草有的是不请自来,有的则是父亲特意引进的。父亲知道母亲爱花草,在种菜时就用上了心思,这里撒点草籽,那里留棵花苗,随手点染,寄托下美人香草的梦。母亲在收菜的时候,睥睨之间,就感动得要昏过去。但她却故意,埋怨父亲把菜园弄得花里胡哨,不是说这花欺负窝瓜了,就是说那草惹着茄秧了。这时父亲就低声辩解,说谁种它们来,都是自己乱长的;说那丛马蔺,不是给你预备五月节包粽子的嘛。
五月节包粽子,要用马蔺叶,所以我家那口老井旁边,寂寂廖廖,年年岁岁,都点缀着一丛深绿的马蔺。似乎也不仅是为了包粽子,马蔺花秀丽端庄,蓝铃佩剑,显得格外好看。母亲是最待见马蔺花的,让我们劈马蔺叶时别动那花,说有了马蔺花,井水喝着都精神。母亲还有一个能耐,会用马蔺叶编东西,编个粮仓子,能藏五颗黄豆。母亲就把这样的粮仓子分给我们,并念叨着:粮仓子盛个金豆子,一辈子不穿破裤子。
可叫我想不通的是,母亲自己却总是穿着破裤子、旧衣裳。记得母亲的衣裳是斜大襟的,而且是淡淡的灰颜色,能让人想起淡淡的炊烟和淡淡的干菜。一年一年,母亲就穿着这样褂子忙里忙外地操劳着,仿佛她穿的不是衣裳,而就是炊烟和干菜。特别是这衣裳在显眼处还打着补丁,那就像是炊烟上的补丁,让我多年以后看到一种夺目的羞愧与忧伤。
父亲的菜园本来没有灰色,而母亲却为之增添了,那是母亲的灰色,一种很美很美的颜色。而正因为这种颜色,父亲的菜园才真正变成了母亲的花园。在那个方圆不过半亩的菜绿花红的世界,母亲开作了一朵迎风含笑的灰色花。艾莉丝.沃克说:“如果你走过田野,却没有注意到大地的紫色,那是对造物主的不敬”,而我觉得,如果你想起故乡,却忘记了母亲的灰色,那就意味着你从未有过敬仰之心。
(四)
“今我何功德,曾不事农桑”,卜居在城市,举目无田园。离开乡村这么多年了,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城市,父亲的菜园,母亲的花园,一直在我的记忆中碧绿芳菲着。实际上,我想把世上所有好吃的菜都写到这里,献给父亲;也把世上所有好看的花都写在这里,献给母亲。
有一段时间,美国电影歌曲《斯卡布罗集市》曾让我百听不厌,其中提到的几种花草,更让我遐思无限:“你们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/荷兰芹、鼠尾草、迷迭香和百里香/别忘了把我的名字向那位姑娘提起/她曾经是我的真心爱人……” 真有意思,这些小精灵似的花草,它们要去集市干什么呢? 后来才明白,荷兰芹又名芜荽,严格说是一种蔬菜,另外三种也都或可药用,或可调味,想来在集市上都会大受欢迎的。于是,它们就从某个菜园里结伴出行,一路上还随处给人捎着口信,扭扭哒哒地向集市上走去。而这种情况,在我的记忆中却从未发生过,父亲菜园里的出产,无论瓜果还是青菜,都从来不去集市,实际上也没有集市,那是个没有集市的年代。
(五)
父亲的菜园里什么都有,却不知有没有一株芸香。
芸香又名七里香,其形修洁,其香馥郁。诗人席慕容在她的《七里香》中这样写道:“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/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/在绿树白花的篱前/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/而沧桑了二十年后/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/微风拂过时/便化做满园的郁香”。香飘七里,不多不少,整个菜园,整个村庄,只要有一株就够了,足可象征家园来召唤远方的游子。
其实我和许多人一样,认识芸香只是在一本书里。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在大学教外语的时候,暑期有个同事要出国了,去美国,临行前送我一本惠特曼的《草叶集》。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,在那本《草叶集》里还特意夹了一枚真正的草叶,说那叫芸香,古人都用它做书签,是能防虫护字的。当时我并没在意,后来某一天翻开来读,发现那枚芸香所放置的书页上,竟恰好有几句诗与芸香有关:“这是石竹花,这是桂树叶,还有一丛芸香……”
这世界有许多细心的人,也有许多粗心的人,就像我。二哥退休之后写回忆录,其中提到这样一件事,说那些年买什么都要凭票,而布票、粮票是最重要的。但1972年,快过年的时候,母亲却蓦然发现,全家人所有的布票,一共二十尺,却说什么也找不到了。大人孩子都等着买布做新衣服,母亲急得直掉眼泪,牙都肿了起来。那年春节,我们家大人孩子都穿得破破乱乱,不敢出去串门,而整个春天,包括多半个夏天,我们都在安慰母亲。后来,二哥写道,直到多年以后母亲去世,直到母亲去世多年以后,有一次在老家柜子中的一本旧书(《苦菜花》)里,他找到了那些布票,一共二十尺,整齐地夹在那本书里。
清明去上坟,二哥把二十尺布票都烧了,他说妈妈,亲爱的妈妈,布票找到了,就在坟前大哭起来。
当初,是谁把那些布票夹在书里的呢?说不定就是我,因为我是家里的书呆子,最爱看书(我曾把《苦菜花》看得书页翻卷),也许是我把布票当成了书签,当成了芸香吧。
西方文化中,芸香也被称作“慈悲草”。莎士比亚的名剧《哈姆雷特》中有一段欧菲利亚的台词:“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,爱人,你可要牢记,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……这是给你的茴香和耧斗菜,这是给你的芸香,也留了一些给我自己。遇到星期天,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……”
父亲的菜园里,有茴香和耧斗菜;母亲的花园里,有迷迭香和三色堇。至于芸香,这慈悲的花草,它在我写下的思念里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