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菜园,母亲的花园(上)
文/高海涛 编辑/寻冬
(一)
美国女作家艾莉丝•沃克(AliceWalker)说过:“在寻找母亲花园的路上,我找到了自己的花园”。每当想起此语,我都深感不平,是为我的母亲。我的母亲何曾有过花园!别说有过,应该是连见都没见过。母亲毕生劳苦在乡村,悠悠南亩,郁郁北坡,处处有她汗水滴过的禾下土。但让她最牵情的还是家中的小菜园。也许对于母亲来说,小菜园既是她的果园,也是她的花园吧。
小菜园其实更多的属于父亲。古诗云:“园父初挑雪里芹”,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“园父”。从春到夏,从秋到冬,他的心思都在菜园里。开春先耙地,然后打畦子,那畦子打的十分规整,就像我当年作文本的格子。如今回想,在那片泥土芬芳的作文本上,父亲写下的也许全是古诗——屈原的: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;薛能的:行人本是农桑客,记得春深欲种田;陆游的:卧读陶诗未终卷,又乘微雨去锄瓜;赵师秀的:小雨半畦春种药,寒灯一盏夜修书;高骈的:水晶帘动微风起,满架蔷薇一院香;杨万里的:田塍莫笑细於椽,便是桑园与菜园;吕炎的:阴阴径底忽抽叶,漠漠篱边豆结花……
父亲种过多少菜,我们全家人谁也记不清,只记得一年四季,那个农家小院,上接北斗,下连地脉,总是瓜菜丰盈。白菜、黄瓜、大葱、土豆不必说,比较稀罕的还有香菜、荠菜、樱桃萝卜、小茴香、矮菜豆、佛手瓜、秋腊菜。我最爱吃的是蜡菜,不仅腌成的咸菜口感极好,晒好的蜡菜缨用来给荞面条做卤,更是令人难忘的美味。
不过父亲一般只管种菜,不管收菜(他这种精神后来化作一种人生哲学传给了我,也就是只求耕耘,不问收获),收菜的事概由母亲做主。收菜有“摘”有“起”,共两样活。比如摘豆角、摘茄子、摘西红柿;起土豆,起萝卜、起小葱。这些活父亲都不插手,任凭母亲处置,即使母亲把成筐的瓜菜隔墙送给别人,也不闻不问。记忆中父亲就那样坐在梨树下,笑眯眯地抽起旱烟(那烟也是他自己种的),心满意足而又格外低调、谨言慎行地分享着母亲收菜的喜悦。
种菜是父亲的天职,收菜则属于母亲的势力范围,是母亲不可褫夺也不可僭越的权力。当然母亲也能充分体察到父亲的心意,所以有时会分派给父亲一点挑菜的活,比如挑韭菜,挑芹菜。父亲就乐不可支地挑菜,父亲挑菜和种菜一样,细致得像绣花。记得有一年过春节,全家商量三十晚上包什么馅的饺子,母亲说,包羊肉芹菜的吧。父亲就去园子里取来芹菜,连夜挑好。那带着雪珠儿的鲜绿的芹菜,连同大年夜的爆竹,至今还如诗如画令我怀想。特别是许多年后,当我知道《红楼梦》作者曹雪芹名字的来由,就是出自“园父初挑雪底芹”这句古诗的时候,我对父亲的感念一瞬间变得无以复加。
(二)
父亲的菜园,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母亲的果园。
这样说,不仅是因为母亲可以随意到小菜园去摘取父亲的劳动果实,也是因为菜园里确实有果树,一色的苹果梨,沿着菜园的墙根栽下,总计十多株。苹果梨是我和姐姐们最爱吃的水果,也是唯一能吃到的水果。中秋前后,菜园里不仅有瓜菜的香气,也有更强烈的苹果梨的甜味,伴着三两只蝈蝈的“秋声赋”,那种香甜就像柔曼的轻纱飘过我家的院子,飘向东山和西洼。五叔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时说:“蝈蝈这玩意,听声儿就能听出庄稼的好坏,菜也是庄稼,果也是庄稼。听你们园子这蝈蝈声儿,就跟这梨似的,滋味多亮堂”。母亲显然很爱听这些话,临了让我挎一筐苹果梨把五叔送回家。
据说,果园的甜味容易使人困倦。那年秋天,母亲收菜的时候,竟一个人在园子里睡着了。那是一个金阳温煦的午后,我放学回家找不到母亲,后来才发现母亲在菜园东墙根的果树下睡着了,那样悄然,那样秀气,那样闲适,衣襟上落着一只绿色的蝴蝶,嘴角还微微漾出笑意。然而我却被吓坏了,连推带喊地把母亲叫醒。看到我满眼惊恐的泪花,母亲有些不好意思,站起身拍拍衣襟,说哎呀,我忘了做饭了。
许多年了,我一直恍如昨日地记着那个下午。1989年,我选译了爱尔兰女作家弗吉尼亚•吴尔芙(Viginia Wolf)的散文短章,题目就叫《在果园里》。因为正是那篇短文,让我理解了母亲对小菜园的深情,以及对艰辛而平实的生活的挚爱。母亲,你就是那篇短文中衣袂飘飘的米兰达吗?虽然你生活在寂寞而偏远的乡村,只是我这个贫苦的辽西男孩的母亲,但你的内心却有足够的宁静和丰盈,足够的朴素和典雅。吴尔芙写道,米兰达在果园里睡着的时候,她的手指正指着书中的一句法语,就仿佛她是在那个地方睡着的——而你,母亲,我记得你当时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樱桃萝卜,就仿佛那是儿女们仰望你时的笑脸,你是在这些笑脸中睡着的。
对于我来说,吴尔芙的短文其实是一个地方,一个让我怀念母亲的地方,每次重读都让我倍感安慰。因为我总是不无虚幻地这样想,也许母亲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,也许她只是又在哪个菜园或果园里睡着了。她头顶上四英尺的空中,摇曳着金灿灿的苹果梨;离地面三十英尺,有被疾飞的鸫鸟切碎的歌声;而高天上的流云看到,多少英里之下,在一个针眼大的地方,一个哭泣的男孩正在把他的母亲喊醒……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