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海岸桃花(七)
文/高海涛 编辑/安然
我从未见过荒原,
也从未见过海洋,
却知道石楠的样子,
也知道波涛的形状。
——艾米莉·狄金森
上大学的时候,老师给我们讲这首诗,说狄金森是一个闺秀式的女诗人,生活在19世纪美国的马萨诸塞州,平生足不出户,所以她可能真的没见过大海,她甚至也没有过爱情。在这首诗中,她实际上是以一个盲人的视角来想象荒原和大海的。
我可以这样理解老师的话:没见过大海和没有过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是相等的。但问题是,像荷马哥这种情况,连续二十年(这是我们的大致估算),每年都如期来到海边,他到底是见过大海的人,还是没见过大海的人呢?
连续二十年,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痴迷。英文中有个词叫seafever,中文可译为“海瘾”。我想荷马哥就是一个有“海瘾”的人,他每年都和大海有个约会,就像他每年都和草原有个约会一样。
这片土地一定清楚地记得,那些年每到四月,当渤海湾的潮头和燕山茱萸的花瓣像刚被烟头烧过,还未真正被点燃的时候,那个丘陵边地的年轻盲人就如期而来。他点划着一根细长的盲杖,走着荒草丛生的小路,而被他走过的小路,倏忽之间,就在他身后变绿了,就像是一条条绿色的小河。
荷马哥走遍了绥中的山山水水,随时随地,都可以“驻唱”几天。调儿是现成的,二人转、爬山调、大鼓书,随心转换,而且他还有个绝活,能现编词,不管走到哪儿,都能唱出那里的风物与传说。比如在九门口,他就给乡亲们唱明代蓟辽总兵戚继光如何修筑这段“水上长城”的往事,中间穿插一片石、点将台、望海楼的传说,再感兴几句陈亮的《水调歌头》:“尧之都,舜之壤,禹之封。于中应有,一个半个耻臣戎”……声如金石,感动着千古英灵,万顷风涛。而到了永安堡,他就唱小河口长城的来历,以及那块‘孤石镇远’的将军石的故事。这时可能会有个女子站起来说:先生,给我们讲讲义乌人吧。荷马哥说好,沉思片刻,就唱起了义乌人从江南来此筑城戍边,美眷如花浩荡随行,后来奉旨留守关外,子孙繁衍昌盛的历史——
望海楼底通着大海,
前卫斜塔证着姻缘。
义乌人来自江南地,
修长城刻下连理枝……
这就是当年的荷马哥,他能讲述金戈铁马的历史,也会歌唱缠绵悱恻的爱情。但他自己是否经历过爱情,却从来没有人知道。
想起法国画家莫奈的故事。说莫奈在一个桥边写生的时候,不经意地发现了池塘里的睡莲,而此后的二十年间,他年年都要回到这里,就为了画那些梦幻般的睡莲。这给人一种意象,仿佛他毕生都是和睡莲、池塘、云朵在一起似的。
很长时间我一直喜欢这个意象,不知在绥中的大海上,是否也有让荷马哥魂牵梦绕的睡莲呢?
黄昏时的大海波澜不惊,夕照下的湾水,与其说漂浮着梦幻般的睡莲,毋宁说其本身就有某种睡莲之美。
许多人在放风筝。未等夜幕降临,人们又开始放孔明灯。孔明灯也叫吉祥灯,实际上是风筝的一种,清张劭《纸鸢》诗云:“昏黄人在楼头看,添个灯笼在天边”,指的就是这种风筝。
夜渐渐地深了,远处的山峦仿佛都穿着这地方常见的暗蓝色裤子,烟斗明灭地,静观这里的夏夜。水边的什么地方,海鸟的栏门已经关好,幼鸟们都头枕着翅膀睡着了,而母鸟仍不放心,她要亲自查看一下,才长舒一口气,放下心来,亲了亲她的孩子。也许在海鸟的睡梦中,早已没有盲人在哼哼呀呀地歌唱了。一些道路蜿蜒上山又蜿蜒下山。山中岁月穿行在海上,而岁月的热情和冰冷,就像一方人的生生死死,都是合理并充满尊严的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