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乐土樱桃沟
文/王中原
樱桃沟和蝴蝶沟是两个颇富诗情画意的小山村,二者之间是十八九里的崎岖小路,能通车的路当然还要远些。我的出生地是蝴蝶沟,我姥姥家在樱桃沟。
樱桃沟没有樱桃,也许古时候有吧;樱桃虽成旧梦,却留下了这个美丽的名字。蝴蝶村村都有,为什么偏偏我们的村子叫蝴蝶沟呢?有人说,早先有个胡铁匠住在这里,因此,这个村子得名“胡铁匠沟”。一来二去,省称“胡铁沟”。又因为在本地方言里,“蝶”读“铁”音,于是,村名变成了“蝴蝶沟”。传说中的胡铁匠早已作古,也没留下姓胡的后代,由他幻化的蝴蝶却装点了小村的早春盛夏清秋。
小时候,我和母亲偶尔骑着毛驴去姥家。走到半路,要歇一歇,就着山溪沁凉的水饮饮毛驴。我被山坡上小巧的灯笼花、粉红的饭粒花、蓝色的包袱花(桔梗花)、招摇的大脑袋花(漏芦花)吸引,采起来没完没了。母亲催我,我恋恋不舍地告别没采的山花,把采来的山花插在毛驴的笼头上,哪管它觉得美不美。
现在的驴们,随着社会发展,眼界大开了,走起路来昂首阔步,绅士一般,汽车过来,眼都不眨。那时的毛驴,见着自行车过来都惊慌失措,尤其是车轴上有彩色毛刷的那种。要是骑车的臭美,揿响车铃,说不定要发生“交通事故”。因此,母亲见到远处有自行车过来,就马上抓住毛驴笼头,甚至捂上毛驴眼睛,示意骑车人下来,悄悄通过。彼时彼地,这样的“险情”一路上顶多发生一次。自行车没吓着毛驴,毛驴头上的山花却让对方吃惊不小。
好不容易来到姥家,姥家自然是包饺子擀汤(擀面条)煮鸡蛋炖豆腐摊煎饼烙馅饼甚至蒸豆包蒸年糕,每天换花样。不用姥姥张罗,大妗子就料理妥当了。奶奶是过日子好手,但威严甚至霸道。母亲住娘家要经过奶奶批准,随身带上几斤棉花,在规定的日子里纺完。我来到了乐土,母亲却难得一刻闲暇,白天黑夜地忙活,累得腰酸胳膊疼。纺完线,即刻回家。母亲的轻松只在往返的路上。姥爷英年早逝,老舅在朝鲜战场生死未卜,我们去的时候才稍微冲淡了姥姥的哀愁。
姥家村里家家养山羊,早晨,羊倌鼓足劲吹响羊角号,各家陆续把羊撒出来。虽然生在山村,但我还是初次见到这一出生就长胡子的怪物。羊们一边跑,一边撒粪蛋儿。在刚刚清扫的长长的胡同里,撒上这星星点点的羊粪蛋儿,真像满地大黑豆,满天小星星,一点儿都不烦人。这就是草食动物的可爱之处,连粪便都是艺术品,造型又美,又没有恶臭味儿。
早晨,我跟着大妗子去村外的地里掐葱叶。田头路边,黑丑红丑是最常见的花,扬着小喇叭,带着露珠,骄傲地绽放美丽。不摘忍不住,摘又舍不得。这几沟葱长得可真好,大妗子一会儿就掐了一大把葱叶。我傻傻地想,葱们知道疼吗?待到回来煎饼卷葱叶时,就把这茬忘了。
姥姥把我叫“元儿”(“元”的儿化音),大姥姥把我叫“软”,也许是因为我身体太弱性格太懦的缘故吧。回头想想,她的一个字概括了我的一生。大姥姥家的四舅是解放义县时的战斗英雄,有一把折叠式剃刀,给我剃光头一点儿也不疼。我家那柄直把儿剃刀削铅笔蛮快,剃起头来钻心地疼。四舅给我剃完头,满屋人哈哈大笑,好半天才知道,四舅故意在后脑勺留了一小撮。看我哭得眼泪八行的,四舅才收拾残局。
1961年,我虚岁十五,因为某种意外,报考初中落榜。按当时的政策,不许复读,只能参加农业生产。父亲找遍附近学校,竟无一家肯接收,只好上生产队挣工分。次年,大舅跟山嘴子小学联系好,接收我去念书。山嘴子在樱桃沟河西,我们的校舍是孙大老爷的瓦房。清朝末年孙氏三兄弟考取了功名,宅院门前旗杆座犹存。
那年月全民吃糠咽菜剥树皮度命,肚皮瘪瘪脸皮肿。山高皇帝远的樱桃沟情况相对好一些。老舅抗美援朝有功,全家光荣。大舅当生产队长,很得村民拥护,上级干部也敬畏三分。偶尔私分一点粮食也没人告密。所以,我在姥家能吃上纯粮,这半年长高好几厘米。秋季,考上了初中。上初中后,又在姥家住了好长时间。
林黛玉到姥家,和表哥形影不离。我到姥家和表妹如两根漆包线,同吃一锅饭却相安无事,甚至她跟我借一块墨我也舍不得。令我有好感的是河东三表姨的三女儿水灵和大表姨的三女儿小根儿。她们小我两岁,低我一年级。各梳着一根齐腰大辫子,扎着红头绳,一走路甩来甩去。好感,只是好感而已。这些年,又有好几次见到她们。小根儿亲热地叫着表哥,水灵青丝藏白发,但仍比同龄人更显水灵。
正月住姥家,有好戏可看。樱桃沟每年都搭台演剧。保留剧目有《潘杨讼》《铡美案》等十几出。远支的二姥姥赵忠玉是遐迩闻名的坤角,四姨姥家的表姨傅国兰扮相也不错。据说演剧的蟒袍是河西孙大老爷亲身穿过的。后来,这个草台班子还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演过剧。还有,元宵的撒灯也很壮观,在远远的山路上撒出一条蜿蜒的火龙,而不必担心失火。可见彼时的光山秃岭到了何种地步。
上世纪70年代初,人们生活还相当困难。我去大舅家,大姥姥家的三舅和五舅总要请我吃饭。三妗子是兴隆县鹰手营子人,好听的口音加上美丽的酒窝,洋溢着无限的亲情。饭后,三妗子拿起一个盛满白高粱的饭盒,潇洒地撒在当院,一群公鸡母鸡飞来抢食,让我看得目瞪口呆。我家困难,从来没有对小生灵这么慷慨过。
五舅喜欢打牌,不是赌神而是神赌,逢赌必输,愈输愈赌。当然,赌资不大。但那时,输个十块八块也是巨款。五舅后来迁到盘锦去了。现在我想,要是有机会,我孝敬他几百块,让他输着玩;或者,我跟他玩两把,让他痛快地赢几回该多好啊!
这几年,我只是在亲戚红白喜事时才去樱桃沟。舅舅妗子们陆续走了,表弟们半数当了爷爷姥爷,但樱桃沟毕竟是我的姥家。远房的姥爷姥姥舅舅妗子们仍然叫着我的乳名。连比我小十多岁的舅舅妗子也是一口一个“元儿”。表弟表弟妹则叫我“元儿哥”。有位同龄的妗子拉我去家里,端出了一大碗自家的纯天然牛奶。可是,我竟不敢说也不宜说“谢谢”。一个年近七旬的人,还有人真诚亲切地把你当孩子待,这是多么难得啊!
有了蝴蝶沟,才有了今天的我;没有樱桃沟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
(本文图片均由葛丛玫拍摄)
(本文原载于2016年11月18日今日朝阳网<资讯><时尚生活>栏目,转载时略有改动,原标题:《我的乐土樱桃沟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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