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海岸桃花(二)
文/高海涛
这里不是我的故乡,但却是我的名字诞生的地方。
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,许多年前,一个在辽西乡间久负盛名的盲人住到了我家,他是我的堂兄,名叫修河。之所以叫这个名字,可能是为了要记住一个事件,据父亲说,修河哥清秀的双目就是在某次修河中失明的。失明后的修河哥自谋生路,不仅学会了算命,还学会了唱曲,背着一把三弦琴,走遍了整个辽西边地。当年家里有一本破旧的《诗经》,每当读到“有瞽有瞽,在周之庭”,我就想起修河哥的样子,有瞽有瞽,辽西独行,修河哥毕生都哼哼呀呀地走在路上。
修河哥那次到我家的时候,正赶上家里要送我去上学念书,父亲和五叔在商量给我起大号,也就是学名。修河哥趺坐炕上,用湿毛巾擦拭两遍黄净的脸,一句话就定了乾坤:听咱兄弟小嘴叭叭,五音洪亮,跟大海波涛似的,我看不如就叫了这名吧。五叔说:你一个盲眼人,能知道海是个什么样!修河哥用盲眼翻了他一眼,说五叔你这是瞧不起侄子,我不能看,还不能听吗?你是没到过绥中啊,那海大了去了,咚咚的,没日没夜地响,活像二郎神敲天鼓呢。
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谈起海,准确地说,是听一个盲人谈起绥中的海。就在修河哥眉飞色舞的描述中,我的名字呱呱坠地,它是我的另一个我,在概念的意义上,来自绥中的海岸,伴着天鼓的声响。
年轻的修河哥,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去两个地方,一是北边的科尔沁,一是南边的绥中。绥中有大海,科尔沁有草原,它们不仅让风华正茂的修河哥心驰神往,也让童年的我多少次耿耿难眠。我曾梦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变成盲人,跟着修河哥南来北往地走,要不就像前村的义州哥那样,给修河哥领道也行。长大后我读惠特曼的《草叶集》,最喜爱的就是其中的《大路之歌》——
走啊,带着力量、自由、大地、暴风雨,
健康、勇敢、快乐、自尊和好奇……
我想,走在路上的修河哥至少是快乐和自尊的,或者,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,他就是一条河,从辽西边地流向草原,再从辽西边地奔向大海。
实际上,有一段时间我们真的只叫他河哥,那是在文革岁月,听见到处有人喊“反帝反修”,“斗私批修”,修河哥闭门思过,沉吟不语,三天后主动提出要简化自己的名字,让我们直接叫他河哥。这样宣布的时候,我们看到他脸上有一抹庄重得近乎绚烂的表情。
河哥——许多年后,我发现这个断简残编的名字更让我感到心动,“昨夜微霜初渡河”的河哥,“回望高城落晓河”的河哥,正是他,让我对丘陵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。更何况,河哥带回的海螺是那样的奇美,带回的海梨是那样的甜脆。海梨就是绥中特产的白梨,河哥每次从绥中回来,都要当稀罕物分给大家。这种白梨的滋味是老家的山梨无法比拟的,老家的山梨里面酸酸的,外面麻麻的,而且皮厚得像层布。因为有了山梨,白梨就被我们称作海梨。山梨是黑的,海梨是白的;山梨是酸的,海梨是甜的,这在我当年的联想中,就仿佛山是黑的,海是白的;山是酸的,海是甜的一样。记得有一次过中秋节,母亲把一颗海梨放在一堆山梨中间,让我和姐姐说说考试分数,结果姐姐的分数高,得到了那颗王冠似的海梨,而我却只能啃山梨,差点把牙酸倒了。不过牙酸倒了也不怕,吃一口海梨就能把牙扶起来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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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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